面筋哥講述肝移植手術后:躺在ICU不敢閉眼,只能數(shù)天花板格子,空調孔都數(shù)得一干二凈
肝移植手術成功后,“面筋哥”程書林在杭州的醫(yī)院住了3個月。為了降低治療花銷,今年10月,他和女友翟美杰來到鄭州,借住在朋友的房子里,并在附近醫(yī)院維持治療。
“我是不是不應該救他?”再次見面,翟美杰又問了這個問題,但這次她是以調侃的語氣笑著說的。7月,為了給程書林籌集醫(yī)藥費,翟美杰開直播、錄視頻,遭受質疑和攻擊,成宿睡不著覺。
手術及后續(xù)的治療費花了140多萬元,大部分來自親友借款和貸款,如今程書林每月的藥費超過1萬元?!皦毫πU大的?!背虝终f,但他想活著,“在重癥監(jiān)護室的第一天,我就想明白了很多事情,我要樂觀,我要開心,我要活得自我?!?/p>
手術后,翟美杰再沒有出現(xiàn)在直播里,視頻賬號交由程書林管理。他偶爾錄些吉他彈唱的視頻,或在身體狀況好的某天下午開啟直播。
程書林把頭發(fā)剪短了,臉也消瘦許多,走在街上,不會有人認出他曾是紅遍網(wǎng)絡的“面筋哥”。50歲的程書林像個退休老人,早上6點鐘起床遛彎,一只小狗陪伴左右。
11年前,程書林參加選秀節(jié)目《中國夢之聲》時唱了一首原創(chuàng)歌曲《烤面筋》,其夸張的表情和不著調的歌聲驚訝了評委。2018年,這段表演被網(wǎng)友翻出,并剪輯成搞笑視頻,“面筋哥”的稱呼由此而來。
程書林躺在病床上時,九派新聞采訪了他的親人,在他們的講述中,程書林是陌生寡言的父親、木訥質樸的大哥、癡傻溫柔的愛人。如今,他終于可以坐下來,講述自己的故事,那些親人未曾知曉的追逐與流浪。
程書林。圖/九派新聞 馬婕盈
【1】活著
6月30日,被救護車從上饒拉到杭州的那天,程書林陷入昏迷,失去意識。醫(yī)生說,如果他在此時離世,將沒有任何痛苦。程書林形容,那些天他的靈魂在飄,飄向翟美杰,向她借能量。
他不知道的是,那時翟美杰在醫(yī)院和網(wǎng)絡中周旋,為他籌錢治病并接受謾罵。炎熱的夏天,她穿一件深紅色長裙,袖子蓋住手腕,黑眼圈掛在臉上,眼里早已流不出淚。她嗓子啞了,不??人浴榱嘶貞W(wǎng)友的質疑,她錄視頻自證,將治病的收支明細公布出來,但攻擊的聲音并未消失。
3天后,程書林被推進手術室,肝移植手術進行了7個多小時。得知手術成功的消息,翟美杰搓著手笑了,她不再理會網(wǎng)上的流言,也不再出現(xiàn)在鏡頭前。
6月底,程書林因肝癌陷入昏迷。圖/受訪者提供
程書林被推入重癥監(jiān)護室,靈魂回歸身體,痛苦才真正開始。他不敢閉眼,黑暗中,可怖的顏色向他襲來。肝腎功能都在重啟,身體插滿管子,凝血功能不足,口腔潰爛,他說不出話。
“那是常人理解不了的痛苦?!背虝终f,“還好我有堅強的意志支撐著?!彼牖钕氯ァP褋淼牡谝惶?,他把五根手指往中間擠,使不上勁,只有兩根手指能碰到一塊兒,“我就拼命(擠),把吃奶的勁都使出來。”
躺在重癥監(jiān)護室里,陷入寂靜,病人都被窗戶隔開。護士進來打針時,程書林才能感受到病友的存在,“他們躺在床上是沒動靜的,但我能動。”大多數(shù)時候,他睜著眼,數(shù)天花板上的格子,數(shù)中央空調的扇葉孔,“我怕我眼睛不好,就這樣鍛煉,再鍛煉一下大腦?!?/p>
又過了半個月,程書林轉到普通病房,他得以練練字,偶爾錄視頻向網(wǎng)友問好。身體好些時,拄著拐杖在醫(yī)院周邊散步?;氐洁嵵荩委煵⑽赐V?,21天一次的介入治療,每次都搞得他上吐下瀉,直到吐出來的都是酸水。求生的欲望并未停止,療程結束,他拼命吃飯,想盡快好起來。
程書林身體恢復得很快,11月,他能走路、做飯,自主生活,還能抱起吉他,用“面筋哥”式的轉音唱《大約在冬季》。
翟美杰覺得,程書林變了,過去他憨憨的,話講著講著就斷片了,現(xiàn)在他能滔滔不絕說上3個小時。聊到未來的打算,他動了情,哽咽著說:“如果我真的是沒幾天了,我真想多出一些歌,哪怕跟別人合作都可以?!?/p>
他還是那么愛音樂。
【2】夢想
音樂夢誕生在煙臺的養(yǎng)豬場里,程書林講不出緣由,“陰差陽錯,可能老天眷顧我?!彼堰@一切歸結為天賦。
程書林出生于1974年,老家在信陽市淮濱縣,家里窮得蓋不起房,父母只好在村里廢棄的林場宿舍的一間平房落腳。挖地開荒,種玉米、芝麻、花生、地瓜……他什么農活都干過。年輕時,他在上海做管道工,跟著施工隊鋪電纜,結婚后,跟隨當時的妻子來到煙臺。
養(yǎng)豬之余,程書林開始寫詞。那時,他已經(jīng)有5個孩子,一家七口靠他每月三四百元的收入生活,只有在晚上投入創(chuàng)作時,他才是快樂的。白天,他把那些詞哼出來,漸漸變成了歌,聽眾是幾百頭豬,“那時候哪有條件聽歌啊,我那叫瞎唱。”
2006年臨近春節(jié),程書林喂豬時唱起了《母豬哼哼》,他唱:“灰豬哼哼啊報效國家,彩鈴哼哼啊豬年吉祥,哼哼啊好運哼哼吉祥?!眲偤帽焕习迓牭?,當時豬流感肆虐,喜慶的歌詞調節(jié)了緊張的氣氛,老板請程書林吃了頓飯,還獎勵了500塊錢。
這是他追夢的起點。歌詞越寫越多,他還起了筆名“夕林夢解”,致敬詞作人林夕?!皼]想過自己能不能成功,但總有一個信念在那里,就感覺自己可能會有一些成就?!背虝终f,他在35歲左右,離開了煙臺,也離開了家庭,追逐自己的音樂夢想。
初中學歷,不識譜,沒學過音樂,程書林唱歌靠肌肉記憶,沒有調子的歌,唱多了就有了。毫無目的,他只是奔著大城市去,第一站是北京,而后是上海。程書林不想回憶那段經(jīng)歷,他稱之為“黑歷史”,“不管怎么說,這都過去了?!?/p>
程書林的兒子曾告訴九派新聞,在上海時,父親租住在農村的小屋,面積小只能容納一張床。晚上,父親拉著音箱去市區(qū)賣唱,面前放個小碗裝錢,一個晚上能賺兩三百元。“這行真不容易干,一天下來很累,還有城管,我們一天不知道跟他們周旋多少次?!背虝终f,“弄不好就吃不上飯?!?/p>
賣唱期間,為了增加收入,程書林跟南陽的一位老鄉(xiāng)學做烤面筋,但當時,上海街頭很少出現(xiàn)這種食物,沒人敢買,《烤面筋》這首歌便在此時創(chuàng)作。
【3】消磨
2013年,東方衛(wèi)視《中國夢之聲》啟動,程書林在杭州參加了第一輪選拔。
皮膚黝黑,臉圓圓的,蓄著絡腮胡,劉海蓋住眼睛,兩邊的頭發(fā)長到脖頸,這是程書林第一次出現(xiàn)在公眾面前的形象。他唱了首原創(chuàng)的情歌《夜涼如水》,講述在夜里思念愛人的凄苦,曲調悠揚。
程書林說,很多選手在臺上沒唱兩句就被評委打斷,而他完成了表演?!拔覀冞@個節(jié)目,選的是偶像,年齡是有限制的,最高30歲?!痹u委沒有對他的歌曲進行點評,卻詢問了他的年齡。他知道沒戲了,默默走下臺,但被幾位導演圍住,問了些問題。后來,他晉級了。
在杭州,程書林見識了成名的難度。一位來自安徽的選手在臺上模仿劉德華唱歌,被評委喊停,“他到處參加比賽,模仿得很像,動作都一樣。”程書林回憶。他的一位流浪歌手朋友也參加了比賽,朋友會譜曲,還能打架子鼓,聲音和演唱技巧都好于程書林,卻沒能進入下一輪。下臺后,他緊貼著程書林站,也想被導演看見。
下一輪比賽在上海浦東,程書林唱了那首為人熟知的《烤面筋》。他深諳成名的邏輯,“要么聲音有特點,要么長相有特點,第一眼要抓住別人?!彼泻芏啾取犊久娼睢芬魳沸愿鼜姡寐牭母?,“歌再好,也要看市場需不需要,市場需要,哪怕是臭狗屎,那也是香的。”
程書林說,《烤面筋》是首叫賣歌,喜慶,大眾易于接受,演唱時搭配夸張的表情,更容易被人記住。
雖然沒有再晉級,但程書林已小有名氣。節(jié)目播出后,他走在街上經(jīng)常被人認出來,不過也僅此而已。他沒有再參加其他比賽,也沒有接到演出邀約。沒有成名的野心,那段經(jīng)歷被他看作一件開心事。
程書林繼續(xù)流浪,除了西藏,他走遍了全國各地,邊走邊“化齋”,靠賣唱賺錢。“沒人管,沒人問,很得勁,那段時間比任何時候都快樂?!痹谛陆纳衬匆娺^一群駱駝,它們低下頭咀嚼地上的仙人掌,程書林不敢靠近,呆呆地望著。
天地之間,他丟失了夢想?!安恢罏槭裁?,人到了四十郎當歲就沒有理想了?!背虝终f,寫歌詞是一種習慣,句子在腦海里盤旋自然要落在紙上才安心。關于成名,“沒有意識的,它慢慢消掉了”。
有時,他也會感慨,有的人是拼命往上爬,而他卻拼命往下走。
【4】成名
下坡路快要走到底時,程書林被拽到了山頂。2018年,《烤面筋》的演唱視頻被網(wǎng)友重新剪輯發(fā)布,火遍網(wǎng)絡。程書林在香港街頭接到了朋友的電話,才得知這個消息,“沒啥感受,也沒什么打算?!彼f。
不久,有經(jīng)紀公司聯(lián)系到他,“沒怎么猶豫,畢竟我一個人也弄不出什么東西?!彼灱s了,再次回到北京。那時,程書林的頭發(fā)飄在胸前,發(fā)梢染成黃色,夸張的表情、曲折的唱腔試圖再現(xiàn)“面筋哥”的荒誕。
公司還找來《中國夢之聲》時與程書林一起流浪的“吟游詩人”,兩人合拍的視頻被網(wǎng)友造出許多新梗。
簽約公司后,程書林與朋友“吟游詩人”合拍。圖/受訪者提供
站在“山頂”,程書林不快樂,他被巨大的壓力折磨著,“咱啥也不懂,天天睡不好覺。”簽約公司后的一個月,他的身體出現(xiàn)不適,半邊臉的肌肉跳了一個多月。
那段時間,他唱了很多歌,自媒體平臺上,平均3天更新一條視頻,一個月接兩三場商演,也常發(fā)新歌。那些歌是他想唱的嗎?程書林沒有正面回答這個問題,只是停頓了一下說:“都是公司做的,我沒有參與過?!彪S后,他小聲補了句:“我是個窩囊的人,不懂這些。”
2018年底,程書林在一次朋友聚會中吐血,確診肝硬化。病情不斷惡化,直到今年不得不進行肝移植手術,“怎么說呢,人生的棋就是這么走的?!?/p>
回顧過去,程書林總是感慨,他深得老天眷顧。在上海鋪電纜時,建筑隊的工頭器重他,經(jīng)常給他介紹工資高的活兒。在煙臺,他同樣是養(yǎng)豬好手,還自學獸醫(yī),不到一年就晉升為管理層。
“我當時沒走,現(xiàn)在說不定是個廠長?!背虝终f。如果不追夢,人生會不會比現(xiàn)在順利,他猶豫了,“那是另一種成功。”
“寫歌出歌,需要很大的精力和財力,我想留下一些東西,這是我現(xiàn)在的理想?!辈坏?0平方米的小屋里,程書林打開補光燈,架起手機直播,抱起吉他,歌聲傳來,還是那帶有“面筋哥”式轉音的悠揚曲調。
九派新聞記者 馬婕盈 河南鄭州報道
編輯 王佳箐 任卓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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【來源:九派新聞】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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